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16:03 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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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x9 L9 v* v0 ^6 j李宣佑怔住的时候,想起了一些从没忘记过的事。他想起两年前,自己驱车六小时的经验,驮着疲酸胀痛来到山里,突然被告知隔天得到舅舅的店铺打工,没想到竟是个又小又破,杂乱无序的地方。结果就看见两个生气勃勃的学生走了进来。皮肤较黑的那个嘴里还含着冰棒,见自己坐在柜台,诧异地说:“换新店员了?”先推门的那个走在前头,转过身来,用黑色的眼睛瞟了自己一眼。他说:“有什么稀奇的?”另一人又说:“一直以来不都是那个阿伯吗?”“嗯对,今天这个看起来很小。”“不稀奇吗?生面孔诶,说不定跟我们同岁!” ; @% g0 g, [1 f _
“嗨,我叫郑耀汉,要不要吃冰?我把这家伙的份给你吧。”称作“郑耀汉”的那个人说。当时自己正想推辞,眼前忽地冒出一只手来,裸露的肌肤上泛着夏天浓郁的热潮,手里捏着一袋青色包装的冰棒,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水果还是季节的气息。“快吃,很快化的。”那个人说,太阳底下的眼珠子像透莹的玻璃。李宣佑不好拒绝了,于是收下,撕开包装,尝到了青柠特有的酸涩和苦楚,更多的是骗人的甜味剂,令他想起小时候误饮的泡泡水,也是如此涩涩苦苦的,犹如肥皂的合成香料味,使口水都变得难以吞解。郑耀汉笑说:“我的是柑橘味的,葡萄味的也好吃,还是你喜欢巧克力的?我个人觉得夏天吃巧克力会有点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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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宣佑回道:“这个青柠味就挺好吃了。” - W2 y2 c+ V# V N
郑耀汉欣奋道:“我们还有很多种口味的!只有这里才有,西瓜、羊奶……番茄口味。别的地方一定找不到。” ]8 r( T' `$ P" L
“喂,说不定真的有。”郑耀汉被捶了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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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菊花茶口味?菊花茶口味肯定不会有了吧?” 8 J K) m7 o0 V6 }& R+ x
“别人可以自己用菊花茶做啊,倒器皿里,放冰箱的冷藏层隔夜,还可以加水果冻进去……” 4 C% s( [( ~$ H5 D
后来他几乎每周都会和这两人碰面。他们或在店外徘徊,或偶尔在门口一闪而过,再奔跑着闯进店里。首先是友善的郑耀汉,再就是这双从不打招呼的黑色眼睛。有一次他坐在店里,罕见地没有听见喧闹声,频频往柜台内侧那道墙上的窗户打量外头,一眼就瞧见那两个身影。躁热炎酷的天地之隅,那两人躲在树荫底下避暑,手里都有半颗西瓜,一个勺子,大快朵颐地吃着西瓜果肉,在茂密摇曳的枝叶影里消夏暑的愁。只见郑耀汉吃完后,开始徒手刨地,埋西瓜皮,另一个人踹了他一脚,却没有遏止他继续土埋西瓜皮。 # J" g0 }& v. s& L$ W* u8 C; `! C
李宣佑笑了,在店里等着。一会儿,那两人不知怎么地开始相互推搡。郑耀汉好几刻从地上站起来,往自己这边走了,但被另一个人扯了回去。那人睁着双乌黑的眼睛说话,李宣佑听不见他。郑耀汉也说了些什么,李宣佑照样听不见。郑耀汉指了指店铺的方向,喝骂着,他的朋友神情懊恼地同他解释,说着说着垂下了肩膀,依然没有动作。再过一会儿,李宣佑抬头看了看窗外,那两人已经不在了。近傍晚时天气蓦然转阴,眼看着要落盆雨,也不好待在外面。尚未到关店时间,李宣佑不能离开,自顾自地往自己本子上写一篇一篇的字,听着空气流动时窸窸窣窣的噪音,只觉得杂碎和多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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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等了好一段时间,等来大雨。大雨使天地变得如同野兽的口腔。雨水就如野兽没剔干净的牙缝,飘出好几股腐朽滓臭的牙垢骚酸味。雨滴打在远山,打在围栏,打在屋顶,制造了跋扈的喧嚣声,夸耀地冲洗生灵万物。落雨的夏天进入了一种忧郁的闭塞期。这种闭塞非但不是灰色的,还是金黄色的。李宣佑又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树荫,坐在凳子上聆听噼里啪啦的雨声,正在回想自己荒芜平凡的等待,犹如置身在沙漠的黄昏之中,笔尖嚓嚓地写了更多字,连他自己都读不懂的。伴随轰隆一声雷的嘶吼,门也随即传来“叮铃”一声。如往昔般,那两人就这样在黄昏时分惊喜地跳进店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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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完了完了,好大雨——”郑耀汉哀道,“宣佑哥,这里暂时借我们躲雨啊!你有伞吗?” 0 P3 `" ? i% m6 W( H: x* z" u. w5 k
“耀汉!你们……”李宣佑又喜又怯,稳了稳脚跟,“你们还在室外?跑过来的吗?鞋子全沾上泥土了。” & S/ @8 |; y' d1 d9 q8 f
郑耀汉说他们其实是在回家途中碰上大雨的,店里离得更近,雨势也愈演愈烈,只能择了条捷径先过来待着。李宣佑攫了把伞给他们,急忙说:“有伞,有伞,但是只有一把,雨下那么大,恐怕两人共用一把会淋湿。”那个黑眼睛接了伞,扔向郑耀汉怀里,“谢谢。郑耀汉,拿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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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耀汉抖了抖伞柄,手一动打开伞,又冲出门口,在雨中大声问:“你怎么办?” & q( X2 d# l1 m2 T3 t, Q* O
那人说:“你回去,等雨小一点的时候送把伞过来给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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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位开始淹至树根,郑耀汉于是撑着伞奔走了,屋檐底下只剩自己和另一个没伞回家的人。倾注的大雨不歇止,如狂妄的珠子般跟屋顶发生磕碰,繁复地发出一种闪亮而寂寥的惨叫。若不是旁边还站着一个人,李宣佑真的会觉得这场大雨犹如灾祸——即便这个人只是沉默地站着。这个人望着外面,深邃的黑色眼睛,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,有些生僻。李宣佑问他:“耀汉看起来很紧张,为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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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呓语似的回道:“……因为,今天他妈妈给他定了门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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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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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必须回他们家民宿帮忙,下午忽然来了一大帮人,整栋民宿都让他们住满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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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民宿?” $ W! l4 p$ Z/ N& L1 L$ }; u, q5 {
“……也是镇子里唯一的一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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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个民宿不是离这里挺远的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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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,所以也不算是镇子的民宿,毕竟这地方很偏,外人不会想开车进来,他爸妈每天都得来回,偶尔就在那里过夜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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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记得离那边五公里左右的地方在施工。” ( w# u# S- ?$ z5 A* O
“嗯,要被开发了,据说是观光和介绍用的地标,还是游乐场什么的,总之是接待游客的,本地人通常不会去。州政府天天说要把这区域也发展成旅游业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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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你呢?”李宣佑又问。 0 I5 C/ q3 Y' [$ E) N) H* i, |4 q
“我、我什么?”黑色眼睛说。 % c& f$ w, T1 p* x" x/ Y
“就是……要等多久才会等到伞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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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知道。”他最后说,“不重要。” ( m9 G: l3 a& ^8 H; Z" b5 P0 Z
他贴身的短衫,从不雕琢的头发,如灵鸟般纤瘦修长、充满可能性的骨架,与被冠上荣耀的湿透忽然茁壮成长,在那个雨天后变得具体起来。由于李宣佑太过记得这些,乃至于这具骨架的一静一动,都能令他留下深刻得几乎钝痛的印象。后来又有一次,这个人被郑耀汉搀扶着,面色苍白地进来店里。碰巧那时候的季节风大微寒。李宣佑好像也跟着一起头晕目眩起来。他问:“感冒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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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耀汉却说不是感冒,不是生病,总之不是看医生就可以解决的,不过也不必太担心。郑耀汉说这是一个秘密。 9 U% Y9 e' O* N ?
那个人萎缩在凳子上,骨架变得近乎透明。李宣佑在他吸鼻子的时候往他眼前放了个糖,就在那台游戏机的上面。“维他命糖果,帮助增强免疫力的,吃了不容易生病。”李宣佑说。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,最终取了糖果,在手中攥紧,没打开来吃。 / H3 I7 |, W _) e( s
“只有一颗吗?”他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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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宣佑想了想,从囊袋里掏出另一颗,“确实这种糖吃一个没什么作用。给你两个。” ! i& E4 E1 m+ z3 y
李宣佑没告诉他这种糖是他从城市带来的,山里应该买不到,吃完就没了。刚来的那段时间,自己很爱吃,因为总是不适应新环境,但有天突然戒掉了,便囤积了一些,没想到过了两年,糖瘾又回来了,时不时就会吃上一两颗。倒也不是想念城市的味道。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想念什么。或许根本没有想念的东西,只是夏天太酷热,总给人一种随时会蒸发消亡的预感。在危机四伏的夏天里,他不确定自己的糖是否也会湮灭,于是决定由自己来吞噬它们。 ' A/ j) ~: v+ { v" K0 ] _5 v$ h' Z
糖果在自己手里的时候,就像把夏天的渺茫和飘摇不定握在手里。若不是他试着把糖给出去,他不会发现夏天的明媚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,因为当他把糖果送给谁时,他才感受到自己沉浸在夏天之中,而没有沉浸在夏天的那些年里,早就在他记忆中真正湮灭了。他也不会将这些告诉权尤里——“尤里,你难道不害怕被海浪冲走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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