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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我就镜子前端详自己。我的人中及下巴部位被胡渣糟蹋,眼下有阴翳,头发也已连续八个月未修剪,沦落得尴尬的长度。那些头发以一种糜烂的状态纠缠在一块儿,连得我的脖颈、耳蜗,甚至乎手腕都变得油腻。我不忍细看,擤了擤鼻涕,从洗漱台上勾起了根发圈,扎了个松散的马尾,接着粗鲁地更衣——上衣是穿了两夜的居家服,裤子是深灰色的短睡裤。 % Z! w9 B+ h8 i& C Y
我打算出门,出门跑步。这个念头来得生猛。我动作轻浮地拉开大门,怎知那难估的风向竟是朝我脸上来。那阵风不是吹着过来,而是喷着过来。微凉的温度,却不似一双手捧着我脸颊按揉那般,反倒像巴掌似的,只余下火辣。我愣怔,然后是悸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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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把屏住的气体吐出来,首先提起左膝,摆向前,着在地,这时再用自然翘起的右腿重复动作,完成后,左腿继续,右腿之后跟上,直到让衔接动作的僵硬感消失。会有某一瞬,这些令我感到生疏的规范行为,将不能耽搁我,而我想,我等的就是这瞬间,我只要把握它——跑起来。 6 ?' ^3 D8 \- E |0 v' t
跑起来。我沿着被动设定好的路线跑动,哪儿有路就往哪儿去,若遇到分岔路口,那我便选择往巷子跑,因为我暂且还不知如何靠双脚跑出住宅区,更不想扰民。巷子路的两侧通常是房子的背面,不至于逼仄,但围墙都筑得很高,视野同样容易被挤占,加上不稳定的跑动,于是逆光的墙体形成了抽象诡谲的巨物,狡黠地缩缩放放,压制我,却又给予我安定。那墙绝对是一体两面的东西。我犹如身处井底。 8 F# w0 C* e' v. x; p
上空不受困阻,月亮揪住了我。虽说月的光亮本就不直白,带着晦涩的意味,可此时,该说是源于我的喘息,还是云雾的缘故才好,月亮的气质不再清新,她的周遭开始混淆,拖曳,倦怠。不,这是由于反复的自保造就的,月亮越是要以鞭策的目光俯瞰我,也俯瞰其他人,越是需要自保。现下,深夜,那些能够睡着的人过于豁达,月亮不是,月亮有魄力,那永远是既怨艾又通透的,因而用“引路”这种浅白易懂的大善来形容月亮不够贴切。她不是旁观者。月亮边自保着,边与我的窘迫共鸣着,等于将自己陷进了苦难,便以一种疲劳而又体恤的目光鞭策我,宛如正直的压力。那样的注视使我不敢停下脚步,我遍身冷汗,急着想跑出这巷子。 . y% x8 V( y0 X f. l' F+ ~. Y [
再待在这巷子里,我会变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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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迷蒙地跑了段路,遇到了几个分岔路口。若前方不是死路,我会往前。我什么都没去想,也没左顾右盼,只是跑步,专注力却不在双腿上。我感知不到专注力,我感知不到“力”。那力量不发自于我。那力量从后头推搡,在前头拽扯,不是单薄之力,而是聚合又密集的,仿佛群众,抑或是某种权威,这时唯有呆滞地不思考,才最舒服。“喂,喂,快停下,前面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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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循着声音扭过头,“对,就是你。”他说。四下无人,言辞无礼的是一只停在我右侧门柱上的乌鸦,他肃然地停在那里。我没理会,继续跑步。乌鸦仓促地展开翅膀,起飞,先是尾随我,后来升了些高度,飞在离我头顶不远不近的低空:“喂——你很没礼貌,而且你远远看去就像一具白骨,幸亏离得近的时候还闻得到血腥味。可是这几晚一直看见你这样的运动员令我感到痛苦!你现在应该停下来……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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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你别看。”我喘着声音说,“还有,我不是运动员,人们不需要一个寒酸的运动员。我现在身上是睡衣,脚上是布鞋,因为我不可能穿着皮鞋跑步,还有,我周末都没洗澡。”乌鸦却急道:“我跟你说,那些穿着专业运动服和运动鞋的人,他们都不会跑步!那简直就是,简直就是在表演才艺。我昨天才遇见一个,衣服和鞋子都是名牌,跑步姿势非常标准。她是个精致的跑步人,却只是跑了二十分钟,再拍张照片,写了些字,就开始走路了。我都懒得上前搭话。还有上周那个!他是货真价实的运动员哦,完全不像你,人家朝气得很,但他只是顾着往前冲,不管速度减缓还是加快,都没听见我呼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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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拭去眼皮上的汗水,抬头看他:“你很叽喳,你比我们人类还要叽喳,而且你还是一只自我意识过剩的乌鸦。” ( G7 d9 |0 U! v
“我是一只寻常的乌鸦!”他叫骂,“你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人类,不要以为会跑步,然后受到了我的赞扬,就以为自己不是个寻常人了!” - u! ?3 X# b% ?8 v; c0 d( b% h- P
“你什么时候称赞我了?”我困惑,“我浑身上下有那一处不是’寻常’的?我比谁都清楚。我讨厌吃蔬菜,讨厌看书和小众电影,只喜欢看怪兽电影,还有美女。我觉得看卡通片会哭的人实在太幼稚了,希望我未来妻子不是那种人,我希望她贤惠,会烧菜,貌美如花,薪水比我少,还有得听我的话;我只想追求稳妥又保险的成就,所以我为之烦恼的事情跟所有人一样——对,就是工作和存款,而且更烦恼的是,我至今未婚。我今年三十八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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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,不——”乌鸦忍俊不禁,“你别把你单身这件事说出来,听起来太可怜了。”我于是唬他:“你闭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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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鸦笑个不停,嘎嘎嘎,笑得我心神不宁。我们俩的拍子根本对不上,他的笑声硬是钻进我喘息声的间隙,打乱了整个节奏。我开始辨不清路,乌鸦何时叫我转右,我当下便照着做,让我兜圈,我也没异议。乌鸦这时说:“下个路口,左转!”一滩温热粘稠的液体随即落在我头顶。那粘液仿佛在肠道积淀已久,又酸又臭,气味就如牙垢、胃液、口水,还有厨余的混合物。这秽物的颜色定像那讨人厌的蜂巢,而且不久之后,它将会渗入我头发丝,风干硬化,最终像个异生的肿瘤般畸形地长在我头顶。 . I$ s9 W k% W
我边追着乌鸦跑边喊着:“喂,你找死吗?你会被我大卸八块!我会切下你的翅膀,裹上面粉,丢进油炸锅里,然后它们将会成为我的早餐。还有你那又小又蠢的脑袋,会被我做成标本,钉在大门中央,用来驱邪!”我恨我追不上他,他会飞,而我只会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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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别气馁——”乌鸦戏谑说,“乌鸦也有三急好吗?不只是你们人类才有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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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哦,那你有本事停下。会飞算什么?”我感到不快。 ) P' Q% _+ i7 H( b$ J
“别的乌鸦也会飞,又不是只有我会。我说过,我是一只寻常的乌鸦。”他试图安抚我,“更何况这不是很好吗?你终于有剪头发的动力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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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,我要剃全头,然后为头皮消毒。”我有气无力地说,这股力量不可能无中生有。我向来擅长续航,毕竟有早已被规定及划分好的路线,为了保守地来回往返,只要不多加怀疑,就能持之以恒。可是这只乌鸦的出现让我敏感得开了口说话,说很多话,还让我喧哗,让我恼怒,甚至控诉起来。这些都需要由我自己用力,我现在才感觉得到。我从不觉得跑步是件费力的事,我从不觉得。“我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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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说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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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说,我累了!”我大声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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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累了?你说你累了?”乌鸦不敢置信地说,“你终于感到累了!” * q, `* y2 W9 L8 c' s: e
他兴奋地在空气中扑腾,而我虽不服,但不得不缓下来。我的小腿肌肉正活跃地收缩又膨胀着,膝盖也仿佛是被塞进绞肉机里碾碎再重塑,拼接感使它失去了以往的韧性。我拳套般的心脏与手靶般的胸腔不断发生磕碰,导致我吞咽不下新的空气,头脑像在龟裂一样。我松懈,脱力,摇摆不定地停下,皮肤上有挥之不去的潮湿。我眼前浮现黑色色块,哈大嘴咳嗽干呕,发出近似女性分娩时的声音。 1 W. k4 J. ^ \9 J4 s, a. \( i" k0 y
现在的我既灵敏又迟钝,灵敏的是感知,迟钝的是行动。我或许会好一段时日动不起来。乌鸦却对我说:“啊,我真心觉得,你很适合跑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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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错了……”我很累,但我立马辩驳,“我只是很擅长机械性的活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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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但你听得见我,你听得见我!这是重点,这表示你不像其他跑步的人只是一路往前,你注意到了周围,哪怕只是不经意的,可至少周围的景色还在你的注意力之中,所以不打紧。只要你敢’用心’。虽然一开始会很吃力,不过你得听我的。” & V, c/ {% M4 ]1 v) z% L% `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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