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酷暑》
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05:29 编辑#短篇1.4w+一发完
#漫画《同情的形式》同人文
简介:文如其名写的是夏天;随手一写,轻松的小故事;为什么这样子;沉在盒子里的是你给我的快乐。
灵感来源自杰伦的《半岛铁盒》,写着写着发现更像ヨルシカ的《花に亡霊》,最后又碰巧听到never young beach的《やさしいままで 》,觉得也蛮合适。
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05:36 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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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权尤里,接着。”
郑耀汉将一个塑料袋扔了过来,仿佛扔来了个烟花筒,权尤里把结松开,里头是他们刚买的冰棒。夏季的天空晴朗得像要塌下来一样。我们都会被夏天压扁。权尤里心想。在那之前,他青柠味的冰棒会先被蓝色的热气融化,将地表染成草原的颜色。他的舌头大剌剌地舔舐冰棒,甜水的味道很快消散,之后只剩下木棍的树皮味。如同流浪猫吃街边厨余时不小心舔过的柏油路味道。
权尤里和郑耀汉沿着坡道往上走。郑耀汉的行动在夏天变得尤其慢,因为体虚,连简单的太阳都怕。“热死了哇这天——”郑耀汉打了个呵欠。权尤里把粘着口水的木棍朝背后扔,砸到了郑耀汉的头顶,“因为你是弱鸡。”郑耀汉没力驳他,整个人像被阳光吸走气血似的。“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大中午出门啊?”“是你自己说暑假没事做的。”“地球上为什么要有夏天?”“为什么赤道国家不会下雪。”郑耀汉指着权尤里叨道,“世界要末日了,你知道吗,我们多反常啊。”“你搬到海王星住吧这样。”
“给我走快点。”权尤里踢他。
“权尤里,我真受不了你,这都多久了,你还不敢自己去那个地方。”
“呸,不是我拉着你,是你先不停念说没事做的。”
“你什么情况我看不出来?不敢承认还在那里说什么屁话。”
“你屁话很多。”权尤里骤然住脚,站在一家铺子的门外,不挪了也不进去。这家铺子非常旧,纵使他们从初中开始就经常来,墙体削掉的漆依然没补上,牌匾也依然是那看不清刻字的屎黄色。镇子的面积虽小,但地段浑杂。一般想去哪里,走路是可以到的。若居留时间不长,还是容易认错路,认错路了,很难折回原来的路。权尤里想不通它是怎么照这副模样营业的,就这么凭空降落在这里,渺小又臭酸的地方。像天上掉下来的死鸟一样。红红的,脏脏的,在挣扎的,不作声的。一不留神就错过了。
权尤里推搡着让郑耀汉先进去。他一向来都这样。郑耀汉每次问他:“你干嘛不自己推门?”权尤里每次都说:“我吃过冰棒,手脏了。”折射出变异的青色的玻璃门上贴了很多海报,除了海报也有广告纸,还有陈年的胶纸印渍手指印渍。仿佛被污染的海洋上翻涌着化学液的浪涛。玻璃门被推开后发出“叮铃”一声。权尤里没像刚才在门外时那么能说,门内很凉快,又安静,简直像一瞬到了远方旅行,语言都不通。柜台就设在一进门的旁边,附近摆着几个生锈的铁架子,全是绝版的唱片,光碟的黑胶碟的。郑耀汉叩了叩那张桌子。掌柜的人转过身来,一张年轻清秀的脸,两鬓下塞着耳机。
起先本来只是一个中年人在这里坐着的,他是店主。大约是两年前,换成这张年轻的脸。但这个人来得不定时,偶尔依旧会碰到那位长得矮小的中年人。据说这位新的掌柜人是店主的独生子。权尤里不少怀疑他是个机器人,抑或是个傀儡,是个被夏天晒出灵魂的花朵仿幻的肉躯。因为他很突兀,伏着嶙峋的肩膀记账,天天像是在密谋什么东西。“宣佑哥!换游戏币。”郑耀汉灿着声音说。
“耀汉啊,这次又跟你朋友一起来了?”李宣佑收了郑耀汉的钞票,从收银机的钱箱里取了二十几枚币,装成一袋递给郑耀汉。
“谢啦,我们今天也玩到半夜。”
“可是我今天会早关门诶。”
郑耀汉没听见。
“那就关门后留我们在这里。”权尤里说。李宣佑怔住没多久刚找回想说的话,咽喉冒出一个“不……”的时候权尤里却匆匆地走了。他跟着郑耀汉蹲在游戏机面前,出了一身的汗。“好热。”权尤里用手扇风。“热,你疯了?我们在空调底下。”
整间铺子里只有四台街机型的游戏机,两台报废,经年不修,其余两台款式不潮流了,好在机身保养得不错。游戏区内还有两排扭蛋机。这座镇子太过狭小,没多少十几岁的年轻人愿意留在这里,那些上了年纪的阿伯阿姨也只愿意花钱买会生出鸡的蛋,真正的蛋,而不是这种会生出玩具的蛋,虚假的蛋。这两排扭蛋机也跟着那群老人一起置久衰劳了。再也扭不出什么新奇的蛋。
权尤里用袖子擦着鬓角,正想向郑耀汉借纸巾,郑耀汉在他左侧已经开始游戏了,根本没空理他。权尤里踢他一脚。郑耀汉抽出一只手拨了拨钱袋,示意权尤里自己取币,自己投币。权尤里内心的焦躁未平,特别想找人出气,于是又踢了郑耀汉几脚。“权尤里,你在这里发什么神经啊?”“给我纸。”“妈的,室内冷得要死,你哪里来那么多汗?”
一局游戏没十分钟就结束了。郑耀汉打算跟权尤里开一场双人局,往两台机都投了游戏币,“纸我没带,你去找宣佑哥拿。”权尤里转过身瞥了眼那个植芽似的人,只觉得他垂在脖颈的耳机线像从云那里借过来编成的一样。或许李宣佑真的有一片云,只不过是透明的,被其他以假乱真的东西覆着了,能看见的只有作为缺口般的云的丝缕。那两条耳机线让权尤里打消了接近李宣佑的念头。“才不要。”他说。
权尤里没想过真要同郑耀汉在这里待到半夜,只不过这两台游戏机有些故障,投一局的钱,有时候会多送一局免费的,能玩两局。他们只换了一趟钱,因为是自己的储蓄,不想费钱所以俭用。单单这一趟钱就让他们从中午待到黄昏。期间郑耀汉使唤权尤里去买饮料。权尤里摩挲裤袋好久,盯着屏幕充愣,不知道在认真地想些什么,盯着盯着,又换了个翘着腿的姿势继续想。郑耀汉大着声说,“买个水而已有必要吗!”权尤里嗔怒地回道,“要买水,给我钱啊。”
“只是要钱而已?”“只是要钱。”“天都快黑了,大哥。”郑耀汉叹了口气,掏出些钱给他。权尤里攥着纸钞靠近柜台,忐忑不安地走,深怕一个用力在地上踩出窟窿。饮料的冷藏柜摆在柜台里侧,防有人偷拿,不开放出来,得亲自问掌柜人点饮料。于是权尤里轻叩了桌面,戴着耳机的那个人许久没抬起头来,伏案在奋写着什么,不像是账目的东西,是一种更绵长更无理取闹的文字形式。那些字体远着看,俯瞰着看犹如几阵强风,而写字的人实际上是在记录那些风的振动频率,高低音律,之类。权尤里觉得自己不会被写进去,因为现在自己就像密闭的黑盒子,幽森的,会被夏天遗弃的那种精制品。权尤里深吸一口气,又叩了叩桌面,这时才叫起李宣佑。
李宣佑长了一双会鼓舞人的眼睛。目光涣散的时候就像是时间目睹泥土的芬芳,一起流逝的感觉。
“哦?这次不是耀汉。嗨,你要什么吗?”
对权尤里来说,李宣佑是雏菊。
“我来买水。橙色的,两瓶。”
“橙色的是哪个啊。”李宣佑分不清他要哪种。
“有汽的。”
“好哦,收钱。”权尤里想让李宣佑找钱,给了他一张面额大的钞票。李宣佑忘了用东西压着写字的书,薄薄盈盈的纸页被空调风吹得乱翻。哗啦哗啦。李宣佑忙着帮权尤里取饮料,没法摁住,“哎呀——”然后他举起一瓶鲜橙色的汽水晃了晃,“是这个牌子的吗?”权尤里说不是。“那是这个?”权尤里这次说是。
“好哦,找钱。”李宣佑收银一般不用计算机,他擅用心算,从来没失误过,比计算机快些。权尤里数了数发现没错,只能说谢谢后拎着汽水返回游戏机那边。郑耀汉刚结束一局,回头看权尤里不仅买两瓶水耗那么久,买来还是错的,差点发飙,“你为什么要买这牌子的!”
“不都一样吗。”权尤里自己喝起了汽水来。
“这个喝了之后舌头会变橘色,橘色的舌头!全是色素!”
“我们之前不是喝过这牌子的,说好下次别买的吗!”
“我忘记了。”
夏天总是昼长夜短,那太阳大概六点钟才开始沉没,很拖曳缓慢像依依不舍似的。有一段时间权尤里十分好奇为什么黄昏的世界是橘色的,若不是有人把汽水泼洒在了天空上——黄昏的橘跟夜晚的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黄昏跟夜晚不可能是一贯的,衔接得上的连体。无论是颜色,温度,还是心情。生物就是在天黑的时候变得忧郁而嗜睡的,沮丧而想家的,但在几秒前的黄昏时,分明是还满怀希望地赞美天空。几秒之内不可能改变一个人。黄昏的世界有可能是被误闯的。太过庸常所以没人发现。实际上黄昏就是个惊喜。既不是白天黑夜,不是太阳月亮,也不在生物的时间观念之中。要在早间起床工作,要在天黑后起床上夜班,但总不会有人在黄昏赶着起床的。很少有人能够碰上黄昏这等巧合。如同大热天里一团白云荡游着,不宣不吭却抱住了阳光。终于有须臾不必被嚣张澎湃的晴天压迫。
黄昏就是这样被安插进来的。低调得随处可见。那道脏兮兮的玻璃门也没法隔绝这种惊喜,室内一片昏黄,甚至汽水瓶子都昏黄。在权尤里这里,黄昏是没有固定气味和温差的,黄昏要结合一天的日子去塑形,一天的日子就是黄昏的素材。郑耀汉还在埋怨他买错汽水,权尤里用三个游戏币补偿他,让他多玩几局。权尤里自己无事可做,用手撑着脑袋,瞅着郑耀汉眼前的游戏画面,只觉得千篇一律。“你知不知道,我觉得我们现在在烤箱里面,还是熔炉里面。”“什么?”
“你们家烘蛋糕的时候没用过烤炉吗?”
“有是有,但是……这些事情有一丁点关系?”
“因为这里的环境跟烤炉的环境一模一样。”
“你倒不如讲你快爆炸了吧。”“不是热不热的问题。”“是啊,完全是你有问题。”权尤里争着执还动起了粗,跪在凳子上对着郑耀汉的脑袋又按又撸,拨得头发乱七八糟。郑耀汉不能抵抗,他游戏还没结束,腾不出手来,“喂,你等下死定——”郑耀汉把空荡荡的钱袋丢在权尤里的脸上。权尤里笑得很欢。李宣佑在柜台那处叫了他们三次有余,没人理会他。“我要收工了哦。”李宣佑站起来多叫了一次,脸上浅笑的表情带着一种对热闹既怀念又无奈的情绪。
权尤里和郑耀汉像烟花一样璀璨夺目地吵着,火热地晶闪闪的,声音啪滋啪滋,听起来会想到。李宣佑一直知道那两位常客的吵架是不知休的,得等到吵赢为止,如同烟花不会只绽开一两朵,他们也不会两下子就好。他直起身摘掉耳机。夕阳在泛黄的墙壁上为李宣佑勾画了幅影子。李宣佑拍了拍权尤里和郑耀汉的肩膀,说,“两位,我要关门了。”两人都吓了一跳。“宣佑哥,你突然过来害我差点输掉!”郑耀汉很快回道。权尤里则是滞住了,突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。
权尤里把刚刚的动作全都收了回来,像深山里一只珍稀的神鸟,试图用刚发育好的,稚气的鲜绸羽翼营造肃穆的感觉。在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。“你选的这人物从编码上就已经输给别人了。”李宣佑说。“这游戏有诀窍的,抓到的话怎么玩都赢。”权尤里又说。“对,对,耀汉的朋友,你已经抓到了吗?”
权尤里望着李宣佑跟夕阳谐为一色的脸蛋点了点头。李宣佑仿佛是时常跟夕阳走得很近。“目前所有街机的款式中,这款算是比较难通关的,而且它也不是分数制的,不能累积分数一直往上打通关赛。不然投一次币,厉害的玩家能玩一下午,甚至从早到晚。”
“宣佑哥!下次引进这种的,帮我们省钱啊。”
“好哦,下次一定。”李宣佑笑了笑,“还有,我真的要关店了。”
“最后一关了。”郑耀汉说。
“你看起来要输了诶。”李宣佑也说。
“权尤里,权尤里,快救救我!”
“不要。”权尤里支着头说,“赶紧结束。”
“啊?我们很赶时间吗?”
“来,让我来。”
权尤里又吓了一跳,因为这句话由一直背着手的李宣佑说出口。随即权尤里边说“郑耀汉你滚”,边拽着郑耀汉的胳膊让他起开。郑耀汉失力跌向他那边,而李宣佑迅速地顶替郑耀汉的座位,连歪掉的凳子都来不及调整,双手已经在台面上控拉杆,戳按钮,屏幕上的人物立马活跃起来,片刻后只见另一个人物扑倒在地,画面中出现了写着“获胜”字眼的旗帜。李宣佑的脸上浮出湛湛的笑容,手不禁摩擦着裤子想抹去热汗,直到郑耀汉兴奋得不行,目光炯炯地把手掌摊在他眼前,他才跟郑耀汉击了个响亮的掌。郑耀汉又催着权尤里,“权尤里来跟宣佑哥击掌啊。”
啪一声。其实是有些犹疑和不干爽的。但权尤里被李宣佑触过的手就如被晨露坠到的叶片一样,带着某种甘霖的抚慰,美好的希冀,在这个夏夜中可爱地颤抖着。
晚霞的天空像炸裂开来似的,晕染出炫彩,缤纷,糜醉的颜色,仿佛达到了情绪的最高峰,成为夏天之中最堕落而辉煌的瞬间。云朵就是落日前最后密密麻麻的愉悦,而在光消失之后,所有一切都会溃疡,腐烂,以另一种形态复活,再度降临。“天已经开始黑了。”
权尤里心中却还有一个湛蓝。“我们真的不能待到半夜?”
李宣佑用清凉的声音说了句小小的“改天吧”,然后对权尤里笑了笑。
“宣佑哥,平时是星期几轮到你来站岗的啊?我和权尤里下次带吃的喝的过来,你下次关店后也留我们下来玩吧,我们放假没事做,这里的年轻人就这么几个,多一点人陪你,你也不会孤单嘛。”
李宣佑又笑着说:“大多时候,我都会在的。”
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05:38 编辑
-权尤里和郑耀汉走在有些陡峭的下坡道上,被一阵风吹得胃痙攣,才想起来他们有好长时间没进食了。黏糊糊的潮湿总会赖着夏天一起降临,连权尤里的步子都黏了,像脚底长了藓似的。权尤里的行动在落日后变得尤其慢。镇子的工会那帮人为了省电也不会在晚上开路灯,大多路段甚至不建路灯,只有未打烊的店铺营业的白炽灯。东一盏,西一盏,宛若撞见水鬼的衣。权尤里只能依稀看清郑耀汉在哪里,对着坡道尽头说,“要不要去买泡面?”
郑耀汉回过头来,“你不怕吃了拉肚子啊?”
“家里现在不会有晚饭。”
“你爸妈今天又下山带游客去了?”
“嗯。度假高峰期,一堆人跑这里来看海,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“是哦。”郑耀汉说完,跑进了坡底左街道上一家卖杂货的铺子。权尤里也小跑着尾随他进去。地板是石膏做的,没铺地砖,电扇吱呀吱呀地转,转得比困乏的苍蝇蚊子还笨重。里头除了五金几乎什么都有,也有零食和泡面,价格比更远的便利商店卖得便宜。泡面杯被随心所欲地排在架上,最上层那几个虽没过期,但从没被谁买走,一动不动地积了粉末灰尘,郑耀汉呼地一声将那些污秽吹散,像在逗蒲公英玩,把唾沫都喷了出来。“喂,全都不能吃了!”权尤里往郑耀汉肩膀揍了一拳。“拿下排的啊,白痴!”郑耀汉又揍了回去。
这店里架子很多,却不分类,泡面隔壁摆的竟然是玩具电扇,粉色的蓝色的,有图案的有卡通的,但大多是仿冒盗作,画得很滑稽。“这角落快热死了,要买电扇吗?”郑耀汉边说,边挑了个粉色的小电扇。他又发现了个塑料罐子,打开一看,原来里面装的是水粘土,估计是用胶水做的没什么弹性,上面还躺了只死苍蝇尸体。权尤里凑过来瞅了瞅,“呐,是坟墓。”
郑耀汉将盖子合上。“选好了吗,快走快走。”权尤里走到一个红杉木桌前,靠墙的那侧摆了尊观音像,点了两簇火的红蜡烛,还有旁边祭祖用的供品,用红盘子装列在祖墓前。店主非常年迈。权尤里看着她花白的头发,觉得眼前的桌子好似棺材的质地。他算好整数给她,无须找钱,付钱后袋子挂在臂上走出店外。
“找一天让你爸妈带我们去海边,至少还有风,可以玩水,我感觉我皮肤都快遭遇旱灾了。”郑耀汉在街边蹲着说,打了个呵欠,“听说最近不是有什么祭典吗?在海边的。还有乐队会来沙滩开小型演唱会。”
“不是不行,就是人很多很挤。你出过山吗?我们普通看海的话不用出山,开车下一段山路就有一个被标记成景点的地方,前几年才被州政府开发的,但是那里看不见沙子。想真正下海玩水,在沙子上玩沙滩排球的话,得开车四小时以上。”
“没必要的话,我都没怎么去过市区。”
“我也只是去过不上十次而已,包子比这里的好吃,不是随便进货的科技皮,那里的是自己擀的。”
“你知道吗,”权尤里又说,“自己有车的话特别方便,几小时都无所谓,我明天就可以把你领下山。”
“我们成年了吗?这镇子里有地方考驾照吗?”郑耀汉大着声说,“你在这小区域随便开,随便犯法没人会抓你,人多的地方会有警察的。”
“那李宣佑呢?”
“宣佑哥?”
“嗯。我们向他借车。”
“我们约宣佑哥一起去海边吗?”郑耀汉激动得直起身来,“他一定有车!那辆有时停在路边的绿色的车!”
“就明天。”权尤里说。
“没问题。可是你爸妈回来了吗?”
“为什么要等他们回来?”
“我们不会认路啊。”
“可是李宣佑一定知道,他那么聪明。”
“我觉得还是得问一问……”
“那就明天的明天。”
“是后天吧?”郑耀汉取笑权尤里,“好,好,就后天。”
“我去约人。”权尤里把袋子甩给郑耀汉,忽地脚尖一转便跑了起来。他一鼓作气地往坡道上跑,罔顾在后头的郑耀汉,“喂,权尤里!”哒哒哒哒,很快不见踪迹,声音也不见,整个人奇怪地飞走了。一阵像是刻意的强风袭过来,郑耀汉愣愣地看着跑进夜晚中的黑影,只是看着权尤里消失,前额的头发被风揪起了几绺。他被最安全却也最未知的事物包围,使得他往风向一倾,如同跌入怀抱,睁着双惊讶的眼睛,泛起了饥饿感,“……啊?”
天色很暗。簌簌作响的树叶,咏鸣的蝉和蟋蟀,天然得跟空气穿过孔洞的声音一样,带着某种既冒犯又禁忌的意味,吹起了童性的萧。权尤里疾跑着,从自己的喘气声中捕捉到这些声音的碎片。他像被劲风扶持着,托举着,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卯足力气往前冲,反而是一种柔软无骨的鸟类,展翅,无拘无束地往前滑翔,被天空全盘接纳。就连那些沸腾的汗液都像是太阳在他身上留下的足踪。太阳在最辉煌的时候迸发出最哀绝深情的眼泪,在这无光之夜,汗液就是太阳的遗体。
为什么今天的夜晚烈阳普照呢?为什么跑步的时候会瞥见黎明呢?权尤里没走得很远。至少在短短的回程途中,这个被祝福的空间一定跟外界不同。如果李宣佑是即将开走的渡轮,那他就是赶着出海的旅人,争分夺秒地,在开走的前一隙跃上船板,远离所有花卉草树,向着天空般的大海前进——权尤里还没出过海,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——但全世界一定都在帮他。哪怕是再渺小的瞬间世界也一定在帮他。权尤里心思热热地想着。全世界可能就他一个相信祈愿这种东西,也真正祈愿过,所以此时此刻才飞了起来。
权尤里上坡,拐弯,双脚在黄色的牌匾前慢了下来,终于不疯跑了,走得一瘸一拐,最后止住。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,眼前的一切在晃动,犹如蹦蹦跳跳的世界。李宣佑正哐啷哐啷地用根长铁钩子拉下卷闸门,听见哒哒哒的声音,回头才瞧见浑身滚烫的权尤里。
“咦,你怎么回来了?”
权尤里仍在喘着。李宣佑放下铁钩子赶到他身边,“你忘拿东西了吗?”
“怎么那么着急?落钱包了?”
“你需要水吗?”
权尤里点点头,含糊不清地说道,“……要……谢谢……”
“我可以扶你进去吗?”李宣佑说。权尤里这时臭烘烘的,有些赧然,身体一挪躲开了李宣佑,“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“哦,行。”李宣佑边摸出钥匙边说。他方才已经将大门锁上了,得重新解锁才能进去。店铺里比外边更漆黑,李宣佑又摸出手机,用内建的手电筒照明,“抱歉啊,我关掉总电了,老板再三吩咐我放工后一定也要关总电,节约成本。”他笑了笑。
“如果他检查电表的话,我就完了,所以只好摸黑走了。”
权尤里又说了两次没关系。李宣佑让权尤里待在原地等一等他,他则是绕到柜台后,将常备在柜台的那把塑胶凳子抬了起来,越过台面搬给权尤里,再从那冷藏柜里拿了瓶水,从桌子的一隅翻出蜡烛和烛台,用火机点燃烛芯,嚓完火后就拇指摁熄。权尤里接到了李宣佑递过来的水,匆匆地咽了口,没挥发完全的清寒尝起来像薄荷,实际上无色无味。李宣佑说,“很暗吧?想找东西的话我可以把手机借你。”
“你落了什么东西?贵重吗?”
权尤里揩去嘴边的水迹,“我没有落东西。”
“嗯?那你是……”
“我是中暑了,过来买水。”
“中、中暑……”李宣佑微微诧异,沉默半晌。接着蹙着眉头,困惑地说,“……是中下午的暑吧?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。现在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吗?”
“好多了。”
“腿呢?我刚刚看你扶着膝盖。”
“没事,那是因为早上和郑耀汉去打球。”
“原来如此,那你好好坐着吧。”
“其实,我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。”权尤里搓了搓裤子的布料说。
“什么事?”
“我想租借唱片。”
“租借唱片?”
李宣佑环顾黑暗中的那几套架子,若不是他知道架子上收着唱片,会误以为它们是时空的巨门。“这些是……”他脱口而出,忽而又噤语,想了想才笑着说,“这些确实是准备租出去的,你怎么知道?”
权尤里笃笃地望着他,“我初中来的时候店里只有N64的游戏卡,还有一些游戏机的配件、卡夹什么的,你的老板应该是知道这些东西不受阿伯阿姨欢迎,这两年才会换成旧专辑。”
“确实是这样的。我自己也很喜欢。”李宣佑笑了笑,“你想租哪张?虽然现在关店了,我可以破例租给你。”
权尤里却说:“你选,我要租四张。”
“哈哈,那么相信我的品味?”李宣佑嘲道,走进架子的阴影里,险些被高出的一阶绊倒。权尤里慌张失措地站了起来,凳脚和地面产生摩擦,发出沙哑尖利的一声。“没事,我没事。”李宣佑安抚地说。他重新打开手机的照明,往架上的每一列都扫了过去,时而停留,时而掠过,看见心仪的就抽出来抱在怀里。权尤里则盯着溶掉的滴蜡发呆,只觉得蜡烛愈发矮小。须臾李宣佑双手捧着一叠唱片从阴影走出来,少说都有十张,而不是权尤里所说的四张。
李宣佑才刚把唱片放在柜台,这些唱片就如淘气的骨牌般滑落,斜着散开,熙熙攘攘地全堆在一块。他又在这堆唱片中挑挑拣拣。通过手机电筒的光线,权尤里瞥见不少外语文字,封面上的人他也一个都不认识。没人说话的时候,那些唱片的碰撞声就像是某种乐器,杂乱无章的,也是专注的,诚恳的,奉献的——李宣佑将一张唱片展示给权尤里,说:“椎名林檎,我最近很喜欢的。”
他又举起一张,”李承哲,他的歌也很好。”
“有没有摇滚乐?”
“当然有。我都拿过来了。这两张,加上这边的两张……啊,还有一个……”李宣佑打开抽屉,在那些杂物里头翻找着什么,“这个。其实是我自己借的。你知道这里有个开车四小时才能到达的海边吗?听说那个海滩在办祭典,请了一支乐队来开演唱会。就是他们。”他指了指专辑。
“但是,这样全部加起来就有五张咯。”
四张,五张,权尤里完全不在乎。李宣佑提起了海边,他好想也说些什么。“五张……也可以。多少钱?”
“不用,不用。老板说是免租金,因为只有真正喜欢音乐的人才会借走唱片。”李宣佑说,“但需要一个保证。”
嘶呲一声。李宣佑从一本书撕下最后一页的纸。那是李宣佑平常用来写字的书,权尤里认出来了,他还看着李宣佑手握着铅笔,艰难地在烛光下往纸上描格子。李宣佑没有用尺,四周也晦暗,描出来的线有些歪斜,四列一行的表格跟儿童涂鸦似的,他说:“名簿……我找不到了,不知道收在哪里。第一栏写名字,第二栏是租出去的日期,我已经帮你写好了。你现在需要在最后一栏签名,等你把唱片全部还回来之后,在第三栏写上当天的归还日期。这样就行。我会通知老板。”
权尤里于是写了名,签了字。李宣佑呢喃着:“权……尤……里。”
权尤里心脏一缩,飞快地把纸和笔推交给李宣佑,李宣佑笑着接了回来。他嘴上说会通知老板,却把这张保证纸对折整齐,塞回自己的书里夹着。权尤里不确定之后自己该在真正的“名簿”上填写日期,还是该填在这张不严肃的纸上。“那么权尤里,虽然老板没有限制租借的期限,但是请记得一定要把它们送回店里。”李宣佑说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好哦,我把不要的唱片收回去,你想回家的话可以自己先走。”
权尤里抱着租来的唱片,躬着腰穿过半阖的卷闸门,又看了那片黑暗一眼。他往前几步,想就这样离去算了。但是他又兀自想象起了海景,闻到了那黑暗中弥漫的海潮气味,还有被辣阳焖晒之后溢散出烟熏味的沙子。如同珍珠的苦盐,跟好似鱼类体液腥甜的冷水交汇,搓磨,只留下最澄净的,最原始的,最接近本真的源头。一片如天空般刚诞生的海洋。也像是天空倒影般的海洋。因为有了天空的雨才变成水的海洋。不会像光明的命运一样干枯而衰竭,而是充满一个人独自潜进深海的生命能力。
即使夏天结束后也不会终结的黑暗。即使太阳沉没之后,依然顽固不化的温暖——真正的温暖——李宣佑听见冲破寂静的蹬蹬蹬声,撞进了权尤里永恒般的黑色瞳仁。
那双眼睛慌忙而天真地看着自己,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。”
“最重要的事。你知道这里有个开车四小时才能到达的海边吗?听说最近那片沙滩在举办祭典,会有乐队来开演唱会,不仅如此,入门票和啤酒都是免费的。我和郑耀汉可以教你玩沙滩排球。天气很热,下水游泳的话可以降温,我们不能去太远,只能在浅滩附近玩水,怕突然出现海啸什么的。我想告诉你的消息就是我知道那个地方,我认识路,我会去。我们可以搭你的车吗?你不需要当司机,我可以和郑耀汉轮流驾驶,只要不被抓到就不会有事。明天的明天,我们出发。”
权尤里吐出一大串像泡泡的句子,每颗泡膜上都闪烁着彩虹的颜色。
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16:03 编辑
李宣佑怔住的时候,想起了一些从没忘记过的事。他想起两年前,自己驱车六小时的经验,驮着疲酸胀痛来到山里,突然被告知隔天得到舅舅的店铺打工,没想到竟是个又小又破,杂乱无序的地方。结果就看见两个生气勃勃的学生走了进来。皮肤较黑的那个嘴里还含着冰棒,见自己坐在柜台,诧异地说:“换新店员了?”先推门的那个走在前头,转过身来,用黑色的眼睛瞟了自己一眼。他说:“有什么稀奇的?”另一人又说:“一直以来不都是那个阿伯吗?”“嗯对,今天这个看起来很小。”“不稀奇吗?生面孔诶,说不定跟我们同岁!”
“嗨,我叫郑耀汉,要不要吃冰?我把这家伙的份给你吧。”称作“郑耀汉”的那个人说。当时自己正想推辞,眼前忽地冒出一只手来,裸露的肌肤上泛着夏天浓郁的热潮,手里捏着一袋青色包装的冰棒,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水果还是季节的气息。“快吃,很快化的。”那个人说,太阳底下的眼珠子像透莹的玻璃。李宣佑不好拒绝了,于是收下,撕开包装,尝到了青柠特有的酸涩和苦楚,更多的是骗人的甜味剂,令他想起小时候误饮的泡泡水,也是如此涩涩苦苦的,犹如肥皂的合成香料味,使口水都变得难以吞解。郑耀汉笑说:“我的是柑橘味的,葡萄味的也好吃,还是你喜欢巧克力的?我个人觉得夏天吃巧克力会有点腻。”
李宣佑回道:“这个青柠味就挺好吃了。”
郑耀汉欣奋道:“我们还有很多种口味的!只有这里才有,西瓜、羊奶……番茄口味。别的地方一定找不到。”
“喂,说不定真的有。”郑耀汉被捶了捶。
“那菊花茶口味?菊花茶口味肯定不会有了吧?”
“别人可以自己用菊花茶做啊,倒器皿里,放冰箱的冷藏层隔夜,还可以加水果冻进去……”
后来他几乎每周都会和这两人碰面。他们或在店外徘徊,或偶尔在门口一闪而过,再奔跑着闯进店里。首先是友善的郑耀汉,再就是这双从不打招呼的黑色眼睛。有一次他坐在店里,罕见地没有听见喧闹声,频频往柜台内侧那道墙上的窗户打量外头,一眼就瞧见那两个身影。躁热炎酷的天地之隅,那两人躲在树荫底下避暑,手里都有半颗西瓜,一个勺子,大快朵颐地吃着西瓜果肉,在茂密摇曳的枝叶影里消夏暑的愁。只见郑耀汉吃完后,开始徒手刨地,埋西瓜皮,另一个人踹了他一脚,却没有遏止他继续土埋西瓜皮。
李宣佑笑了,在店里等着。一会儿,那两人不知怎么地开始相互推搡。郑耀汉好几刻从地上站起来,往自己这边走了,但被另一个人扯了回去。那人睁着双乌黑的眼睛说话,李宣佑听不见他。郑耀汉也说了些什么,李宣佑照样听不见。郑耀汉指了指店铺的方向,喝骂着,他的朋友神情懊恼地同他解释,说着说着垂下了肩膀,依然没有动作。再过一会儿,李宣佑抬头看了看窗外,那两人已经不在了。近傍晚时天气蓦然转阴,眼看着要落盆雨,也不好待在外面。尚未到关店时间,李宣佑不能离开,自顾自地往自己本子上写一篇一篇的字,听着空气流动时窸窸窣窣的噪音,只觉得杂碎和多余。
他等了好一段时间,等来大雨。大雨使天地变得如同野兽的口腔。雨水就如野兽没剔干净的牙缝,飘出好几股腐朽滓臭的牙垢骚酸味。雨滴打在远山,打在围栏,打在屋顶,制造了跋扈的喧嚣声,夸耀地冲洗生灵万物。落雨的夏天进入了一种忧郁的闭塞期。这种闭塞非但不是灰色的,还是金黄色的。李宣佑又看了眼空无一人的树荫,坐在凳子上聆听噼里啪啦的雨声,正在回想自己荒芜平凡的等待,犹如置身在沙漠的黄昏之中,笔尖嚓嚓地写了更多字,连他自己都读不懂的。伴随轰隆一声雷的嘶吼,门也随即传来“叮铃”一声。如往昔般,那两人就这样在黄昏时分惊喜地跳进店里。
“完了完了,好大雨——”郑耀汉哀道,“宣佑哥,这里暂时借我们躲雨啊!你有伞吗?”
“耀汉!你们……”李宣佑又喜又怯,稳了稳脚跟,“你们还在室外?跑过来的吗?鞋子全沾上泥土了。”
郑耀汉说他们其实是在回家途中碰上大雨的,店里离得更近,雨势也愈演愈烈,只能择了条捷径先过来待着。李宣佑攫了把伞给他们,急忙说:“有伞,有伞,但是只有一把,雨下那么大,恐怕两人共用一把会淋湿。”那个黑眼睛接了伞,扔向郑耀汉怀里,“谢谢。郑耀汉,拿去。”
郑耀汉抖了抖伞柄,手一动打开伞,又冲出门口,在雨中大声问:“你怎么办?”
那人说:“你回去,等雨小一点的时候送把伞过来给我。”
水位开始淹至树根,郑耀汉于是撑着伞奔走了,屋檐底下只剩自己和另一个没伞回家的人。倾注的大雨不歇止,如狂妄的珠子般跟屋顶发生磕碰,繁复地发出一种闪亮而寂寥的惨叫。若不是旁边还站着一个人,李宣佑真的会觉得这场大雨犹如灾祸——即便这个人只是沉默地站着。这个人望着外面,深邃的黑色眼睛,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,有些生僻。李宣佑问他:“耀汉看起来很紧张,为什么?”
他呓语似的回道:“……因为,今天他妈妈给他定了门禁。”
“哦……”
“他必须回他们家民宿帮忙,下午忽然来了一大帮人,整栋民宿都让他们住满了。
“民宿?”
“……也是镇子里唯一的一个。”
“那个民宿不是离这里挺远的吗?”
“对,所以也不算是镇子的民宿,毕竟这地方很偏,外人不会想开车进来,他爸妈每天都得来回,偶尔就在那里过夜了。”
“我记得离那边五公里左右的地方在施工。”
“嗯,要被开发了,据说是观光和介绍用的地标,还是游乐场什么的,总之是接待游客的,本地人通常不会去。州政府天天说要把这区域也发展成旅游业。”
“那你呢?”李宣佑又问。
“我、我什么?”黑色眼睛说。
“就是……要等多久才会等到伞?”
“不知道。”他最后说,“不重要。”
他贴身的短衫,从不雕琢的头发,如灵鸟般纤瘦修长、充满可能性的骨架,与被冠上荣耀的湿透忽然茁壮成长,在那个雨天后变得具体起来。由于李宣佑太过记得这些,乃至于这具骨架的一静一动,都能令他留下深刻得几乎钝痛的印象。后来又有一次,这个人被郑耀汉搀扶着,面色苍白地进来店里。碰巧那时候的季节风大微寒。李宣佑好像也跟着一起头晕目眩起来。他问:“感冒了吗?”
郑耀汉却说不是感冒,不是生病,总之不是看医生就可以解决的,不过也不必太担心。郑耀汉说这是一个秘密。
那个人萎缩在凳子上,骨架变得近乎透明。李宣佑在他吸鼻子的时候往他眼前放了个糖,就在那台游戏机的上面。“维他命糖果,帮助增强免疫力的,吃了不容易生病。”李宣佑说。黑色的眼睛凝视着他,最终取了糖果,在手中攥紧,没打开来吃。
“只有一颗吗?”他问。
李宣佑想了想,从囊袋里掏出另一颗,“确实这种糖吃一个没什么作用。给你两个。”
李宣佑没告诉他这种糖是他从城市带来的,山里应该买不到,吃完就没了。刚来的那段时间,自己很爱吃,因为总是不适应新环境,但有天突然戒掉了,便囤积了一些,没想到过了两年,糖瘾又回来了,时不时就会吃上一两颗。倒也不是想念城市的味道。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想念什么。或许根本没有想念的东西,只是夏天太酷热,总给人一种随时会蒸发消亡的预感。在危机四伏的夏天里,他不确定自己的糖是否也会湮灭,于是决定由自己来吞噬它们。
糖果在自己手里的时候,就像把夏天的渺茫和飘摇不定握在手里。若不是他试着把糖给出去,他不会发现夏天的明媚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,因为当他把糖果送给谁时,他才感受到自己沉浸在夏天之中,而没有沉浸在夏天的那些年里,早就在他记忆中真正湮灭了。他也不会将这些告诉权尤里——“尤里,你难道不害怕被海浪冲走吗?”
本帖最后由 带我去月球 于 2023-5-27 05:44 编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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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怕,有救生员。”
“你不怕我们突然绕进一个山路,然后就回不来了?”
“不怕,一定回得来。”
“那山上的石头呢?万一我们走山路的时候有一块大石头滚下来……”
“不会发生这种事情。”
“还有鲨鱼、水母……”
“只是在浅滩游泳。就算有水母也不会是你被螫伤。”
“天气呢?会中暑的吧?会突然下雨的吧?”
权尤里的眼睛变得像夏天般炙炙的,“……后天的时间,还是太紧张了吗?后天是不是去不了了?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那是车的问题?这个也可以解决,等我爸妈回来,让他们带我们去。”
“也不是这样的。”李宣佑说,“尤里,你经历过长大成人的感觉吗?就是那种被自然规律暗算,然后讥笑的感觉。但它也不是夺走你所有希望,相反还是有很多希望的,就是希望越来越迫近你的时候……你反而害怕它,你会怀疑它是不是真的。还是只是名义上告诉你这是希望而已。只能发出“我死到临头了!”的这种咆哮。但是你又不会麻木,不会退缩,你会突然冒出很多像神经病一样的勇气。源源不绝无法摧毁的勇气。最可怕的就是这个。最可怕的就是不会被摧毁,死不甘愿。你从以前开始就想象很多美好的东西。你发现这些东西是幻象的时候,因为勇气,所以你不会接受它们真正的样子,你只会把它们越想越美好,整个人越来越畸形。我所看到的美好是真正的样子吗?还是被我窥探到的现实才是真正的样子?这两者之间哪里有区别?对我来说幻想就是真的啊。我怎么可能分辨得清。为什么硬要分清楚呢?”
权尤里嗫嚅地说:“……我不明白。”
“对,我也不明白,所以我休学了。”李宣佑微笑着说,“这些日子就像希望一样……”
“你要说什么?”
“来不及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后天来不及。明晚我就得回去了。”
“回去哪里?”
“我从哪里来,就回到哪里去。”
权尤里大喊说:“为什么啊?”他向前走了两步,逼近,又说了一遍:“为什么啊?”
李宣佑忽然想起有好几次,自己坐在柜台写字,抬头张望的时候,只能瞥见收回视线的淡漠侧脸。他第一次见权尤里这副模样。毫不掩饰地怒绽着。李宣佑说:“因为人从哪里来,就得回到哪里去……”
权尤里安静下来。李宣佑沮丧地看到夏天开始沉寂,沉寂到极点,同时复苏,复苏寂灭反反复复,就像他所说的“这些日子就像希望一样……”。片刻,他刚想说什么,便听见眼前这个人带着灼热的气息开口说:“我不会原谅你……”
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?
“我不会原谅你……不会忘记你……”
“我会永远记得你……”权尤里执拗地说。
“我不会原谅你!我不会忘记你!我会永远记得你!”权尤里撂下这句话,一下子跑出门外。“权尤里——”李宣佑跟着追了出去,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在黑暗中飞奔的背影。他在坡道上俯冲,被群山环绕,真的像一只灵鸟一样。恍惚间,李宣佑心中萌生一股他会跑到城市的错觉。李宣佑悸动地待在这夜晚里,注视着,直到权尤里的衣角被漆黑的夏天湮灭。很久很久,寂静的世界里,蝉和其他昆虫的咏鸣再次传来,如同打破幻象,还是又进入了另一个幻象中,永不休止。
李宣佑的肩膀瑟缩了一下,他返回店里,将烛光掐熄,拨弄钥匙,重新将店铺大门上锁,接着捡起长铁钩子。拉到一半的卷闸门被徐徐阖上。哐啷哐啷。
-全文完-
迷你番外:
1.权尤里当时跟李宣佑要了两颗糖,只吃掉一颗,另一颗收藏在一个黑盒子里,放在老家。
2.李宣佑复学后,随身物品多出来一本小簿子。大学的朋友问他那是什么,他每次都笑。有一次实在忍不住,偷看了那本书,结果发现,哇,一张惊天裸照都没有。不仅如此,李宣佑还被他朋友嘲笑了。他们说他:“像个小女生一样天天写抒情散文。”李宣佑解释说那是日记。现在都不写了,很珍贵的。朋友又问他里面为什么夹着一张可疑的纸条。“可疑的纸条?”李宣佑困惑。“就是一张写着名字日期的纸条。”朋友解释道。李宣佑哈哈大笑,他说:“这不是可疑的纸条。这个人他欠我东西没还,我只好牢牢记住他的名字。”
3.至于为什么会被朋友怀疑爱写抒情散文。以下是李宣佑的小簿子摘抄(冰山一角):夏天的强风再炽烈也只是一瞬的感觉。长大之后你还会有无数个夏天。
4.借来的唱片是一定要归还的,哪怕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。权尤里上大学之前,收拾老家的个人物品时,翻出了五张听都没听过的唱片,回忆良久,才想起事态严重,冲刺着跑到那间许久不曾踏足的破店铺,还唱片。好在那个店主是有在的,这次不可能再出现中年人以外的人了。权尤里敲敲柜台,说他来还唱片,有点太迟不好意思。那中年人一脸了然的样子,完全没有责怪他。权尤里心想,对,我是写过保证的。“我不用在名簿上签名吗?”权尤里问。“什么名簿?我们没有这种东西。这些唱片也根本不是拿来租出去的。”“啊?”“还有,这张唱片不是我的,我不听你们这些年轻人听的流行歌。”那中年人又将其中一张唱片塞回给他。正是记忆里李宣佑从柜台抽屉翻出来的那张。
5.郑耀汉也有考进大学,但他不会跟权尤里在同一座城市。他没有伤心的感觉,只是有些担心权尤里离开他之后会被别人揍。
拖了好久,才来看XDD
嗯,也不懂是受到题目的影响还是天气的影响,阅读时就真的一直觉得好热,好贴切的主题~
留下淡淡的遗憾,也是青春美丽的回忆啊~
后面字体略小,电脑的话有点难阅读,可以的话编辑一下哦~
祝写文愉快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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